2017.11.15
106年度臺北市社會企業推廣服務計畫
如果貧窮只是一種狀態,「我們」與「他們」是否就不再遙遠
/ 專訪「人生百味」/
從 2015 年開始一連串的募資計畫,包括號召網友標出拾荒地點的「把回收拿給阿公阿嬤」、將剩食再利用、與街友共享美味的「石頭湯」計畫、翻轉街賣刻板印象的「人生柑仔店」,一直到前 2 個月試圖打破「貧窮」標籤的「貧窮人的臺北」,「人生百味」這間由工程師、設計師、商管人員發起的社會企業,一直到現在都令人意外的是一個「且戰且走」的團體。問他們下一步要做什麼、2 年後、3 年後、5 年後會在哪裡,沒有人說得出來。
「不諱言的說,我們現在還沒有一個穩定而長遠的經營模式,大概只有 3、4 成的人事開銷是相對能長期獲得補助的,其餘都是在小計畫裡夾縫求生。」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彷彿在解釋一個隱晦的設計概念般,坦然的說:「這有點像是,我們知道目標是要做出一道甜點,但直到一路上陸續撿到了蛋、麵粉、草莓等原料,才慢慢理出頭緒,知道可以一起烘烤出一個草莓蛋糕。」
撕除社會標籤,是反覆辨證出的堅定目標
人生百味這 2 年聲勢愈大,在特定圈子裡無人不知。然而從他們身上,我們或許能認知到一個社會對倡議團體常見的迷思:人們總以為倡議團體清楚每件事,於是決定去做一件事。但或許事實正好相反──倡議團體只清楚一件事,於是決定去做做看很多事。
拿人生百味來說,除了上述幾個募資計畫,他們還辦過「街賣松──維基百科編輯」、餐桌上的實踐者系列論壇、剩食小旅行、廚藝班,甚至出了《街頭生存指南》一書,這還不算無數的演講、分享會、讀書會、跨領域合作。這一切看似零零總總、摸不清這群人「本業」究竟為何,實則都是在持續實踐「抵消社會排除」、「去除社會標籤」這件事。而這 2 個抽象致極的核心,是這個團隊用一種近乎自我鞭笞的反覆辨證所延續下來的。
「百味的許多工作者以前,甚至到現在,生活中最關心的議題都不見得是無家者。但是大家都有很多話想說,都在找一個長期困惑的答案。」人生百味另一個共同創辦人朱冠蓁說。「我們團隊現在有 4 個正職,3 個兼職和 10 幾個來來去去的實習生,大家留下來的原因各有不同。所以我們有不太一樣的內訓。」巫彥德進一步補充:「除了組織介紹、工作方法培訓,還有頻繁發生的價值思辨。我們會邀請大家定期參加讀書會,反覆和每個人討論,問他們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有價值嗎?應該做嗎?為什麼要做?這是凝聚向心力最核心的部分。」
「外面許多公司,會訂出一個核心價值塞給你去遵守,要求你吞下去。但我們的核心價值是流動的,我們希望進來的工作者都能在理解之後達到一個共識。而所謂『共識』,應該是你我各退一步,不是我前進一步然後逼你跟著走。」巫彥德舉例:「曾經有個實習生很不好意思的問:『為什麼我們要幫助無家者?』按照一般公司的邏輯,你之所以進來當然是因為已經認同了這裡在做的事。但他提出這個問題,我們就必須討論。結果意外聽到很多有趣的答案,那是一開始沒想過的。」
「有人看待無家者時,會看到自己父親或親友的投射,因為難過而想去做點什麼;有人因為過去的生命經歷,覺得可以和無家者有所共鳴;有的則單純從社會正義出發,覺得為人爭取生存權很重要。各種原因把我們集結在一起,沒有哪一種不好或不對。」
「價值的反覆思辨有幾個好處,」巫彥德歸納:「一是取得共識,在發展下一步計畫時,比較不會違背彼此的想法,讓工作變得索然無味,我們也能以此分配每個人投入自己較有興趣的工作。二是,邀請大家發揮創意丟計畫想法時,每個人都會比較有方向。」
「在這個過程中,百味所學到的最大一件事,就是我們『必須預設組織有可能是錯的』。我們必須有『被否定』的空間,當工作夥伴──即使是新加入的年輕夥伴──提出否定時,我們不會直接以經驗不足、見識不夠等標籤來否定對方,如此才有機會持續發展價值。」
貧窮是一種狀態,不屬於特定族群
這種反覆不斷的思辨,引領著他們從看見拾荒者、無家者、街賣者,到現在開始討論「貧困者」。「當這些名詞已經不足以形容我們在街頭遇見的人,我們開始試圖撕掉他們身上共同被加諸的『貧困』標籤。」朱冠蓁說:「這不是為了重新定義什麼是貧困──如果得先定義,那可能 10 年後才能開始做事──而是為了打破這些標籤,讓一切變得模糊,不再停留在某一群人身上。因為我們相信,貧困、弱勢,都只是一種『狀態』,而非一個『族群』。」
「這是一場文化價值的戰爭。」人生百味的另一位夥伴余思賢說:「貧窮的定義在學術上早有見地,明確劃分出『誰』是貧困者。但我們想做的是從文化角度,建構多面相的理解。」這些面相,包括「貧困」並非只意味著經濟上的匱乏,還包括機會、自由、選擇與關係上的匱乏,甚至,更多時候其實是這些匱乏導致了經濟與資源上的弱勢。例如社會關係與人際支持網絡的孤立,讓人失去進入就業市場、維持穩定工作的機會,進而形成經濟弱勢。
「無家者是城市裡特有的現象,他們的存在,呈現出的是斷裂與破碎人際關係的『結果』。所以我們在部落或農村裡較少看見無家者,因為人際連結在那裡更強,人與人之間除了分工與消費關係,還有很多金錢以外的互動。」巫彥德解釋:「目前雙北應該是全臺灣無家者最多的地方了,無家者在這裡生活很辛苦,但其實雙北已經是資源最多的地方,如果在其他縣市落入無家困境,處境往往更嚴苛。」
此外,百味也不斷在強調,無家者的種種匱乏,都不是個人歸因就可以簡單解釋的。「過去我們看待失敗、無家、貧困,非常容易將之視為一種『誰叫你不努力』的『懲罰』,視之為某種『報應』。這是這社會所做的一件非常殘忍的事。」朱冠蓁緩緩說道:「我們逼這些人去承擔這些責任,抹去體制與環境加諸於個人的種種結構性、毀滅性的因素,讓他們自己也開始深信:『我就是對不起家人,因為我不努力,沒有好好念書、好好工作。』如此,社會開始理所當然的覺得某些人就是活該,並且以此不斷的做分類、進而排擠。最後,我們開始深信『人生只要努力或做對某些事,就一定會沒事』,但這是多麼危險的想法。」
是的,如果能理解到貧困只是一種狀態,它在某些人的生命階段中或以拾荒、低收入、無家的樣貌來呈現,如同感冒一樣,跟個人人格與努力與否未必直接相關,那麼,反過來,我們就無法再信奉「努力念書/工作就能一切順利」的神話。可惜的是,沒有這種信條可信,在競爭社會中多麼讓人焦慮,多數人因此拒絕買單,社會標籤的撕除對倡議團體來說因此倍感困難。
消費貧窮?從現在開始讓這個詞中性化
「貧窮人的臺北」便是第一屆百味試圖與其他團體共同倡議、減低「貧困者」的社會排除、模糊社會標籤的複合性活動。它以靜態展、紀錄片、小旅行等方式,期望帶領每個人佇足試想,當自己落入同樣的「狀態」時,有些東西,例如理想、信念等,是否還同樣重要。這個經驗不足、事後發現仍有許多尚無餘力加以完善的活動,剛開始甚至還激起了一些「是否在消費貧窮」的質疑。(參考:比起任何時刻,當下我們更需要「看清楚」貧窮/究竟什麼是「貧窮旅遊」?)
對此,巫彥德苦笑:「說我們消費貧窮真不知道是褒還是貶。我們接觸的很多服務無家者的社工,根本不相信自己在做的議題有人關心。他們只覺得這議題『一點都不主流、不可能被消費』,甚至覺得無家者是『一群連想消費都撐不起來的族群。』這樣一群消極的互助族群,究竟該如何撐起一個『消費』產業?」
相比於過往在「消費貧窮」論述中,試圖劃分、強調彼此的差異性,透過強化他者的可憐處境,以同情、慈善之名激發消費,「貧窮人的臺北」意圖指認的,卻是彼此的疆界其實有多麼模糊。套句朱冠蓁的說法,就是「把水(汙名標籤)弄濁」,強調「我們沒有這麼不同」、「匱乏的『狀態』有一天也很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」。
這種去標籤化的「練習」,平日裡也不斷在人生百味的組織裡與工作現場發生。「很多時候我們面對的無家者或服務對象都並不討喜,他們無法信任你、喜歡否定別人、不斷索求資源與肯定,難以溝通。」巫彥德說:「但後來我想,這其實就像一個餓久了的人,當他長期無法確定自己還有沒有下一餐的時候,他每一次見到食物都只會狂喝猛吃。但如果我們能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吃飽、讓他確信自己可以不再飢餓,他的眼裡就可以慢慢看見食物以外的東西。而食物,在這裡也可以代換成人與人之間的肯定、包容與愛。」
「這不代表我們就要強迫自己,或逼夥伴們不斷給予愛和肯定。事實上,有時候我確實也沒辦法那麼肯定一個人。但至少我能因此認知到,『那不是一種貪婪的本性,而是一種其來有自的狀態,就像感冒一樣,有一天會改變。』這時候,我多少能破除許多過往的成見與標籤。」巫彥德說。
朱冠蓁則更進一步兼容的看待這些長期在街頭求生存的相處對象:「有時候確實會不斷自問:『我到底可以接受到什麼程度?』、『我以為我們可以更平等但為什麼不是?』、『為什麼我說的話他們總是聽不懂?』但我很快發現,他們在生命過程中往往經歷過無數的失望與背叛,我們卻要求他們信任一群經驗淺薄的年輕人。如今他們願意再信任一次、願意自我揭露,對我來說真的只有感謝。」
或許也因此,百味團隊不再忙著否定或界定自己是否真的在「消費貧窮」,而是幾近於在改寫「消費貧窮」這個詞,讓它不再負面或如此可厭,或寧可視之為一個「中性」的詞語,重新看待倡議團體與倡議主體之間的關係。如同朱冠蓁所說,「沒有答案就是我現在的答案」:「隨著活動結束,我其實已經不再疑惑那些疑問了。這次辦完『貧窮人的臺北』,只是讓我更深切的體會到社會汙名的根深柢固、難以拔除,我因此更確立了必須繼續做些什麼。」
在無邊的困境之下,嘗試從體制下手
「明年開始,我們會更往政策面著力。因為,你會看到許多人被剝奪的是他身而為人的尊嚴,那些公平領取到資源的尊嚴。」朱冠蓁無法釋懷這樣巨大的落差:「很多我們所謂的弱勢,甚至連在法律上被認可為『弱勢』的機會都沒有,他們完全被排除在福利系統之外,領不到津貼與補助。這若非從政策面、制度面下手,根本難以撼動。」巫彥德也強調,未來和政府的更多合作是必要的,因為辦完了「貧窮人的臺北」,才意識到無家者的困境比他們想像中的更大、更複雜。
「至於那些創立百味之初時糾結的疑問,『何謂貧窮?』、『我們究竟能向貧窮學習什麼?』、『必須先交付自己才能跟他們站在一起嗎?』⋯⋯我或許還無法回答,甚至,再過不久也許我們又會有別的討論方向。」朱冠蓁笑說:「但我已感到安心,可以接受這整件事原來是一個追尋答案的過程。我也確認,如果我們現在不開始討論,未來將更難以解釋這些狀態。」